從“仲春節”談起
洪丕柱

收到墨尔本的一位很出名的文友發來的一封伊妹兒,附寄了幾幅非常美麗的金色的秋天的照片,伊妹兒的原文很簡單:
        諸位十月是澳洲的仲春,因此這輯美麗的金色秋景是其他國家地區的。
        但定居澳洲的華裔們,卻興高彩烈的在春季裏過著「中秋節」?實在是「身在曹營心在漢」呢?末能面對居留地的時序,又如何高
唱「融入主流社會」呢?

看了這個伊妹兒,我頗有同感,未經仔細思考,也在昆華作協的群裡,針對各位作家和詩人的眾多詠“中秋”感懷一類的佳作和相互間的“中秋節問候”—現在這樣的問候或祝賀可說是像雪片那樣的多不勝數,每個群內幾十個人,人人都不甘落後,好像在攀比似的,拼命地發出,它們形式多樣、製作精美、加上月餅和人像還有動畫高科,但都不例外地祝中秋節愉快–發表了一些不識時務、倒各位文友胃口的“高見”,我說:
感謝各位文友的佳作,拜讀了!只是我仍然有一點不懂:明明我們長期或者永久生活的國度現在是仲春,我們仍然偏要叫它中秋。英文叫Moon Festival還比較中性些,但我們卻不請願或不習慣叫它“月亮節”。雖然月亮節我們同樣可以吃月餅和賞月;好像沒有這個“秋”字,詩意就消失了,哪怕李白、蘇東坡的詠月詩詞也沒有提中秋或秋天(雖然蘇東坡《水調歌頭》的前言中說了“丙辰中秋”)。正如我們自願地、樂意地、幸運地來到了這個“世外桃源”的袋鼠國永居,卻仍然不忘用“遊子”、“客居”、“流落異鄉者”等傷感的詞眼自稱,來表示在澳洲“苟活”是如何的無奈(是否引人憐憫?),連同“中秋”,思鄉和懷念遠方親人之愁情或者孤獨感油然而生(愁自秋來)。我本來也想寫幾句詩的,但想到這裡,我詩意全消,哪怕絞盡腦汁,也落不下片言隻語。祝諸位文友“月亮節”快樂!
當然可以想象,眾文友對我的“怪論”發表了很多善意的意見和勸解,認為我不必這麼認真,中秋只不過是中華文化的一個“文化符號”而已,就由他去叫吧。還有一位學識淵博的來自福建的博士文友對我講了在菲律賓、馬來西亞等福建移民去得多的地方,都有以福建的泉州等命名的地方,表示華人不忘故里之情。
不過我仍然認為,一個文化符號,總是連帶著與它“成套匹配”的內涵才能被我們認同:對於離開中國已經三十年的我來說,中秋的符號(大概已經是個老式陳舊過失的符號了吧)自動地帶有除了各式月餅之外的與其相聯繫著的內容,從家母做的水煮毛豆、帶有芋艿扁尖的老鴨湯、街邊香氣四溢的良鄉栗子和赤膊揮汗炒栗的大漢、菜場里晚間挑燈出賣的清水大閘蟹,還有公園裡的菊花和飄著醉人幽香的金黃色的桂花。現在這裡的符號太不完整了,只有月餅和故意煽情的遊子式的祝願,加上披著貴族式的紫袍的傑克蘭達樹發出的清香,這就勾不起我對中秋的認同,這就是為何叫它仲春節我一點也不會感到猶豫。
當然我也非常認同福建博士提到的福建人對家鄉的懷念的那些做法。其實英國人也有類似做法,光澳洲就有新英格蘭、紐(新)卡素爾、新南威爾士等地名,美國、加拿大、紐西蘭也有此類地名,比如“紐奧良”、“紐約”等英法移民以其祖籍國的地名命名的地名。他們也把聖誕節、復活節等文化符號及其相關的食物、聖母、馬槽裡的小耶穌和三位博士、聖誕老人、馴鹿雪橇和鈴鐺、聖誕歌、聖誕樹和樹上那顆指引三位博士的大星、復活節的帶有十字架的麵包、復活節蛋和節慶活動之類的整套附屬的所謂附件帶了過來,這些文化符號的內涵就顯得豐滿得多,引起的聯想也比較自然。對故國的懷念應該是人類的共性吧?不過聖誕節、復活節之類的詞裡本身並無季節以及類似於附屬的專屬秋季的鄉愁等屬性,也沒有流落異鄉的傷感的情懷。這是同華人的中秋這個特別的節日不同的地方。
同滿月相聯繫的這種思鄉情懷其實是上述李白、蘇東坡的詩詞所引發的,因為滿月在中國文化中象征團聚、圓滿,所以有“思故鄉”、“共嬋娟”的經典的傷感詞語。這是同西方文化雖然也將節日、地名等帶到異地的一個主要的不同的方面。
我有一位荷蘭裔的非常美麗的金髮女同事。半年多前荷蘭大選,當時荷蘭的極右黨派很可能上台。我同她談起此事,希望聽聽她的評論。她居然一點也不知道、不關心也不想知道。我問她為什麼不關心她的祖籍國的情況,她反問我為什麼要去關心?這使我想起幾年前我有一位來自英格蘭的同事,我同她談起蘇格蘭的獨立公投,問她有何想法。她笑笑對我說,蘇格蘭同她渾身不搭界,我是澳洲人,為什麼要操心蘇格蘭的事?雖然她的倫敦鄉音依然非常濃厚,對故鄉的掛念早已不再。這是我們華人能做到的嗎?一旦總領館組織什麼活動,大家趕緊搶著去,唯恐沒有了自己的名額。
華人如此依戀中秋節,其實其文化淵源是,中華文化本身就是月文化,或者陰文化,或者圓或圈子文化,包裹文化、大陸文化、大家庭文化。它的特點是向心、收斂、聚集、包裹、排他或排外、保守和懷舊。這方面的例子舉不勝舉,只要看看我們有數不清的同鄉會等小圈子,我們說話比較喜歡兜圈子,我們的老人不大放心孩子們離家去闖新天地,我們打太極拳的動作就是不斷地抱圓圈,我們很喜歡吃包裹形的食品(包子、餃子、餛飩、湯圓、糰子、粽子、春卷、糯米雞等)等等就可見一斑,限於篇幅就不詳加討論了。相對於西方的太陽文化,或者陽文化(如正面直爽的說話方式、對陰暗面無情地暴露)、線性文化(如直線型的思維模式)、發散文化(如殖民他鄉、一往無前的探險和基督教的傳教)、開放文化(如裸體的美感、解剖和外科技術)、海洋文化(如發現新大陸等的冒險性的遠程航行),我們更依戀舊事,更難向外融入其他文化,美其名曰我們較少侵略性(鄭和下西洋兜了好幾個圈子後仍然回到原地)。可能令大家感到驚奇的是,好幾年前我看到有一個研究結論,說華人的不融入的名聲僅次於穆斯林!我聽到後感到有一種恐懼感!華人移民的增加,更加劇了不融入的狀態,因為華人社區已經有點像滿清時的“天朝什麼都不缺”的狀態:今天的華人圈裡什麼都有!紐西蘭的一個調查更發現90%以上的華裔永居者和50%以上的華裔紐西蘭公民,居然認同母國而不認同紐西蘭!危險啊,有識的華人驚呼!滿足在自己的圈子裡生活得滿滋潤的華人們開心滴聽著五音不太全的歌手唱著我愛你中國,看著廣播操似的廣場舞或腿粗膀圓的大媽們在中秋晚會的舞台上以粗俗的旗袍秀自得其樂時,不知道我們正在全面被印度移民超過,因為他們比我們更融入主流社會。《時代》周刊前幾年有篇文章談在美國生活的來自各國的移民的情況,印度移民的平均年工資居然等於華人的一倍(八萬多美元對四萬多美元)!你不用感到驚奇:在硅谷工作的三分之一的工程師是印度人,硅谷已有印度谷之稱!他們已進入主流社會最大的公司如谷歌、微軟等擔任CEO,他們已擔任了歐美知名大學或學院包括哈佛商學院的院長,澳洲的情況也不遑多讓!
當時中國人批判英國或西方的殖民主義,是因為我們的國家的一部分成了來自這些國家的移民聚居的地方:租界。其實我們今天數以千萬計的華人移居英、美、加、紐、澳、歐洲,算不算是殖民主義呢?差不多吧,特別是像布市的新利班、新利班山、八里坪等華人人口高達四成以上的suburbs,同“租界”相去不遠了吧?!特別是中國政府通過總領館等對華人聚居區的華人施加影響或控制,是否有點像當年英租界裡英國人受到英國領事館保護?唯一的區別是,當年英國人包括罪犯和傳道人殖民他國,是去比英國落後、貧窮或偏僻的地方生活和建設,去窮鄉僻壤傳教和散佈愛心,將諸如落後的漁村香港、荒涼的小島鼓浪嶼等建成了先進的租界、帶去了醫院、學院和孤兒院等慈善和愛的文化(雖然被流氓土包革命者無恥地污衊成“文化侵略”),那裡的古老而優質的洋房至今是國內富豪們欲出高價購買的房產;而現在中國腰纏萬貫的移民殖民者所到的國家,是要比祖籍國先進、富有、福利好、環境美的地方;他們去那裡購買豪宅和遊艇,享受生活,特別是今天的所謂“投資”移民(同三十多年前來澳的打工移民又有不同),在歡慶中秋中他們都爭相表達對祖國的思念和無比的熱愛,這是否又同西人帶來的聖誕節、復活節等以愛來救人出罪惡的文化符號有點不同呢?
應該打住了!華洋結合的仲春節(不是在這裡的炎夏過的中國的春節)或者月亮節!真的,如果你在差不多的時間去花園城吐旺芭看看那裡的春天的鮮花,你會感到還是將澳洲的春天叫成春天比秋天更加妥當。
猛然想起幾年前在四五月份去歐洲開會,順便遊覽了荷蘭、德國、奧地利等國家。那是歐洲的春天,鬱金香、紫羅蘭遍地開放,空氣中還飄著一絲涼意,多瑙河流著冰融後的一江春水,你會不由自主地唱起斯特勞斯的《藍色的多瑙河》,或莫扎特的《親愛的五月》:“來吧,親愛的五月,讓大地穿上綠衣,讓我們在小河旁,看紫羅蘭開放…!”春天就是充滿活力和希望的春天,莫讓近黃昏的金黃色的秋天代替了!這就是我為何因同意那位墨爾本的文友發來的伊妹兒,在咱們的群裡發出謬論的原因。
我知道這是螳臂當車,或者是像唐吉坷德那樣挑戰風車,不會有任何結果的。中國人絕大多數不會挑戰風車,因為他們的格言是“識時務者為俊傑”,大家都在“時務”面前噤若寒蟬,美其名曰“俊傑”;挑戰時務者定會身敗名裂,所以中國很難有反對黨。但是,總要有不識時務者站出來發點不同的聲音的,這次我就權充這個角色吧。(17年10月於八里書屋)